“孤獨”的學者李銀河
】“從同性戀電影不讓公演,感到一種特別的無奈,那就是弱小的個人與一臺大機器之間的矛盾。你的道理它就是不聽,你對此也毫無辦法。”李銀河如是說,盡管無奈,她很堅忍。

3月14日午后,中國社會科學院辦公樓10層略顯昏暗的走廊里,迎面走來兩位個頭差不多的女性,其中一位燙發,戴金邊眼鏡的,就是著名的性學者李銀河。手里拖著一只拉桿箱跟在她旁邊的,是她的助手鄭宏霞。
每個星期二,是李銀河固定到單位的日子,她是社科院社會學所家庭與性別研究室主任。每次,鄭宏霞都會帶上那只箱子,很多來自全國的信件和資料要帶回去。
今年“兩會”期間,李銀河委托朋友向全國政協會議轉交了一份有關同性婚姻的提案。雖然這份提案并未獲得主流社會的認同,但伴隨李銀河通過博客即時披露相關信息,以及網絡上天涯社區的專項民意調查,使得這份特殊的提案以及李銀河備受關注。
此前,李銀河撰寫了大量有關同性戀的文章,并專門進行個案訪談,著書立說。這次則是站出來,“真正為這個群體做一回具體的事”。
“前所未有的壓力”
綠色毛衣,淡淡的提花散落雙肩,休閑牛仔褲。眼前的李銀河,讓人一下子很難把她與諸多“大膽、直白”的文字與言論聯系在一起。她的眼睛略微呈褐色,眼光很柔和,一如她的語氣。
“唉,你能不能提一下,好多人都以為我是政協委員。”李銀河一見到記者就談起外界因為她的同性戀提案對她身份的誤解。“我就是普通學者,要不然怎么會覺得連找一個幫助遞交提案的人都挺困難。”
這個被政協發言人認為是“超前”的提案,單單是能把它提出來,李銀河也已費了不少周折。
同性婚姻提案最早成型于3年前。當時,李銀河曾把這個提案交給一位人大代表,但由于找不到30人附議,最終未能正式立案。去年,李銀河設法把經過修改的提案轉交給政協,提案名稱改為合約婚姻。
合約婚姻是介于正式婚姻和同居之間的民事關系。去年年底,李銀河去南方做反對同性戀歧視的調查,征求當地義工意見,想知道究竟應該提合約婚姻,還是同性婚姻?得到的回答是:“他們(指同性戀者)傾向后者,更響亮,更明白。”
2005年12月4日,她在博客中寫道:“昨天,南非又批準了同性婚姻,此前歐美各國已經紛紛批準同性婚姻法案或家庭伴侶關系法案。現在,我們不僅落后于歐美,而且落后于非洲國家。”
李銀河這次向政協提交提案,同樣花了不少氣力。有的政協委員以不了解該領域為由拒絕。后來還是她的好友幫忙提交了提案,但朋友也囑咐李銀河不要公開其姓名。“全國做性相關研究的學者,總共就這么兩三個人。只要我們幾個中沒有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那么政協和人大里就沒有人是這個領域的。這不是兩難嘛,不是這個領域的,不提這個議案;是這個領域的,不是委員,等于沒有渠道提出來。這是屬于我的學術領域,我不提就更沒有人來提。”李銀河對別人的拒絕表示理解,而又感到無奈。
政協發言人吳建民已公開表示:同性婚姻在目前的中國有點超前。李銀河對此并不意外。遞交提案的當天,她和助手小鄭以及一位同性戀朋友去吃韓國燒烤。“能通過嗎?”朋友小心翼翼地詢問。“肯定通不過,但也得提。”李回答。
李銀河深知一種觀念轉變并非朝夕,重要還在于發出聲音。但是站在少數群體一方,代言申利,讓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助手小鄭認識她有七八年,聲稱還從來沒有見過李老師在工作上承受那么大的壓力。
3月13日,李銀河做客新浪網時,同性戀者程青松代表全國的同性戀者給李銀河獻上一大束康乃馨,上面寫著:祝李老師身體健康,生活快樂。那一刻,李銀河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挺感動吧,覺得呼吁還是值得。要不然,簡直就是……我過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挺委屈的。”
以前埋頭做研究的李銀河,更多地是面對調查對象,然后出書做研究。但現在,李銀河不得不直面來自網絡的苛評,尤其不少意見還相當激烈。采訪過程中,許多涉及社會反應的話題,李銀河都是讓小鄭來代替回答。小鄭講話時,她歪著頭,專注地聽。時而又若有所思,用手指輕輕敲打鼻梁,或者兩個食指不停輕輕來回地摩挲著。說起網友的指責,她甚至一度雙眼濕潤。
有位中年婦女專門打來電話:“這個提案要征求全國人民的意見,同意后才能提。還讓李老師全家上下都試一遍(同性戀),再提。”
小鄭抱怨說:“網絡反應良莠不齊。持反對意見的,通常沒什么道理可講,都是破口大罵。”“那個比喻狗的,沒說對,你給她再講講。”李銀河插話,小鄭繼續:“有個網名是小燕子的網友說:‘我想和狗結婚,能否幫我提交一份提案。’別人跟帖:‘直接把狗抱上床!李老師呼吁人權,不是狗權,找狗國去!’”
“我都不知該怎么看這些。我這個人比較敏感……”李銀河接過話頭,“以前做調查,接觸的都是同性戀群體,大家都戰戰兢兢的。我只是在了解他們的痛苦,沒有什么壓力。”“現在不是了,好像潑婦罵街一樣。我這輩子哪見過這樣的人啊!我從小比較看重別人的評價,聽不得責難,從小……連架都不會吵,這不是我的性格。聽到有人這樣說話,很受刺激。”
說到這個話題,李銀河和小鄭自顧自地聊起來。“哎,今天有人還跟我建議,干嗎不把他們(指李銀河博客上的攻擊性言論)刪除呀?”李銀河說,小鄭高聲回應:“為什么要刪?你就讓它在那兒,別人也有個比較,看看反對的聲音是什么。不是說沒有人歧視同性戀嗎,看看,沒必要刪。”小鄭很堅持。李銀河即刻點點頭:“對,對,博客上我們從來沒刪除過東西。”
“在黑色房間里打開小天窗”
全國致力于同性戀、性學研究的學者,屈指可數,每個人針對也有所不同。20世紀30年代,對國學頗有造詣的潘光旦就在中國古籍中查找了關于同性戀的記載,并作為附錄附在所翻譯的《性心理學》后面。這是中國近代對于同性戀的最早研究成果。
李銀河步潘先生后塵,從事同性戀研究,一做就是近20年。
1988年,拿到美國匹茲堡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后,李銀河回國進入北京大學做博士后,師從費孝通。她是新中國的第一個文科博士后。當時,涉及婚姻家庭領域的很多社會問題研究都是一片尚待開發的處女地。李銀河博士后的研究題目是:對離婚的、單身的、自愿不生育這三種人群,做調查分析。調查中,她偶然遇到一位30歲左右的單身男子。他坦白自己單身的真正理由在于自己是同性戀。
接著,這位男子陸續給李銀河介紹了很多同性戀者。另外李銀河一位朋友做心理咨詢老師,也給她提供一些線索。就這樣,李銀河的研究慢慢滑上同性戀的軌道。
當時就有社會學同行提出質疑:選擇同性戀這么小范圍,也不重要的群體進行研究,有些浪費。但是,她堅持這樣的選擇。丈夫王小波跟她一起調查。
李銀河的語氣總是不溫不火,而且愛笑。即便是談到個人艱辛與不被人理解時,也能笑出聲來。
她回憶,“一次,一位同性戀者來家聊得晚,只好讓王小波和他住,我到外面借宿。但王小波那夜都不敢睡覺,翻來覆去。好像有點特別受打擾那勁兒的。”說著,她咯咯笑起來。
事隔多年,回顧過去的壓力和困難,李銀河輕描淡寫:“其實也沒什么,主要還是線索難求。”
到1998年,李銀河出版了《同性戀亞文化》一書。這時,她已經和很多同性戀者成為朋友,她也不斷接到同性戀者的信件和電話,甚至求助。一名武漢的同性戀者,因為和朋友分手,情緒激動,想報復社會,他想到惟一可以信賴的人就是李銀河,于是輾轉找來。當時,王小波剛去世,李銀河還是和他聊了3個多小時。
“她是那種在黑色房間里打開一扇扇小天窗的人。”同性戀者如是說。
今年初,李銀河應邀去上海參加研討會,遇到一位澳大利亞的知名大法官,他勇敢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他見到李銀河,一口一個“myhero”(意為我的英雄),回想起這一幕,李銀河又笑了,聲音很清脆。“特可愛。他把我比金西。因為他從小在黑暗中摸索,是金西報告給了他光明。”
金西對李銀河而言,同樣是一位重要人物,支撐她在性學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金西很有勇氣。我和他做的事情差不多,開啟社會風氣,讓大家正視性問題、同性戀問題,具有正確看法和態度。”
中國到底有多少同性戀者?李銀河根據抽樣調查和國際經驗理論推斷同性戀占總人口的3%-4%,意味著約3000萬人群。“而且他們分布在社會各個階層。”
李銀河說,她不僅要走進“他們的世界”,還要帶領他們爭取合法的幸福。
為何要為接受采訪收費
除了同性戀問題,李銀河還有其他研究領域:西方女性主義研究、中國家庭貧富分化研究、生育與村落文化,以及中國社會家庭關系的變遷等。
“我所在的單位是社科院家庭與性別研究室,這才是我的主業。”她給自己學術定位是:“婚姻家庭,性別與性。”
李銀河說:“我現在到了學術上游刃有余的階段,用不著做需要交差的事情。最近幾年感覺,一直都沒有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按道理,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做的就是最喜歡的事情,但有時還有壓力,考核的壓力,評職稱的壓力。職稱評定后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就在面對網絡針鋒相對的反對意見同時,李銀河也受到關于采訪收費的非議。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媒體采訪李銀河,15分鐘內免費,1個小時則收取500元費用。“這是我想出的主意。”去年考取經紀人資格證的小鄭馬上說道,“我現在正式作為李老師的經紀人,她一切事情都由我來打理。很多年輕記者寫一篇文章,某些觀點不太清楚,打電話聊1個多小時,本來看資料就可以解決。這樣的電話很多。設想怎樣設立門檻,讓學者既能發出聲音,又不占用自己的時間。”
就在同性婚姻提案遞交時,南方一家報社記者采訪后披露此事。為此,有人抨擊李,既然為少數群體發言,接受媒體采訪干嗎還收費,是不是缺錢花?
“這個問題讓您覺得很不痛快?”記者詢問。“對,對,讓她來講。”李銀河指著臨時去接電話的小鄭,不再多說一句話。“文章刊登出來,弄得李老師心情非常壞,這也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以訛傳訛,這個所里面,采訪收費不是李老師一個人。”助手小鄭這么解釋。
“我已經給那家報社寫了一篇答辯,刊登出來。”李銀河補充道。
“兩極品性”
李銀河長期以來關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她又是怎樣呢?外界也有過有很多猜測。李銀河蹺起腿,一副不急于撇清,也不告訴你答案的神情。
助手鄭宏霞算是最了解李銀河工作、生活的人。“王小波去世后,她身邊沒什么人。”小鄭開玩笑地說,“我們有個朋友也姓李,常說自己姓生活不能自理的‘理’,李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她主要生活在精神里,什么是美味,什么是充饑,沒多大區別。經常是‘我的眼鏡呢?鑰匙呢?’(生活自理能力)一塌糊涂。”
面對面坐著,李銀河說她喜歡禪,喜歡思考生命的意義,鐘情好的音樂以及法國電影,但是面對自己的感情狀態,她很謹慎,也是只言片語。
“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單身嗎?”
“對啊。”李銀河拉長了語調。“那么博客上提到兒子壯壯,怎么回事?”記者追問。“兒子壯壯怎么說呀?你說還說嗎?”李銀河轉頭問助手,小鄭忙接上話茬,“這個,就別多說了。就是李老師撫養的孩子。”
平日里,李銀河生活有規律,應酬不多。晚上,她通常會陪著壯壯玩,給他輔導功課。壯壯最喜歡李銀河陪著看《貓和老鼠》,每到這個時候,李銀河都會看得哈哈大笑。
一位朋友評價李銀河既有通透智慧,特別冷靜的一面;又有很純真,真性情一面。“譬如她笑起來的樣子。大家就應該有兩極品性。”
“我先去化妝。”李銀河先起身離去,當天下午,她還要趕到山西駐京辦事處參加一個活動。助手小鄭則繼續談著:“李老師做事最大特點就是使復雜問題簡單化,思路很清晰。我遇到一件事情,覺得不高興,她三兩下就能化解。”
“時間實在來不及了。”李銀河的聲音打斷了談話。
轉過頭,她的唇上已涂了淡淡一層口紅。
李銀河的只言片語
1.同性戀不傷害他人,對社會的影響也不直接,就像酗酒或自由戀愛一樣。它既不是犯罪和邪惡,也不是心理疾病,而是一種屬于少數人所有的生活方式。
2.不可否認,我們的社會還是一個盛行異性戀霸權的社會,同性戀亞文化作為一種小眾文化,還是受到主流文化的壓制的。我只是說,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比,在對待同性戀這樣的問題上,還是有著歷史和文化的優勢的。
3.目前,西方許多國家已陸續承認了同性婚姻或家庭伴侶關系……如果我國能夠允許同性婚姻,將屬于保護少數族群利益、反對歧視的立法,在人權方面使我國躋身于世界先進行列。某些西方國家,特別是天主教國家,在關于同性戀的立法上受到宗教方面的壓力,要想通過保護此類少數族群利益的立法十分艱難;而中國傳統文化對于同性戀并不太歧視,這是我們在人權方面可以得分的一個有利背景,應當善加利用。
4.在西方人眼中,中國人對同性戀的看法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真和幼稚。雖然中國沒有同性戀恐懼癥,但對同性戀普遍的無知卻達到了令人沮喪的程度。
5.常有人問我:中國何時能夠批準同性婚姻法案?這個時間表真是很難確定。自19世紀中國的大門向世界開放以來,有些方面進步快些,有些方面進步慢些———常常是經濟方面進步快,觀念方面進步慢。……觀念上的進步應當不是太費勁,只要稍稍改變一下固有的想法,就很容易能夠跟上世界潮流。比如,同性婚姻法案的通過在中國比起改變農民的貧困狀態就應當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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